陆渊的军靴碾过村口的青石板时,鞋底沾着的泥块“啪嗒”掉在地上。
他盯着前方那户门楣挂着褪色红布的人家,怀里的文件袋被体温焐得发烫——那是从日军指挥部抢来的“雪狼计划”密件,关乎整个淞沪防线的布防漏洞。
“陆队,韩家就在前头。”柳青的声音压得很低,发梢沾着林子里的露水,贴在耳后。
她手里攥着半块压缩饼干,是方才塞给赵强时剩下的,指节因用力泛白。
赵强趴在张涛背上,血已经浸透了张涛的军装,在暮色里像团化不开的墨。
“汪!”一声犬吠惊得陆渊肩头微颤。
他迅速侧身挡在伤员前,余光瞥见篱笆后探出个戴草帽的身影——是韩磊。
那村民四十来岁,裤脚卷到膝盖,小腿上还沾着新泥,见了他们先往左右望了望,才压低嗓子喊:“快!跟我走!”
韩磊的手刚触到门环,陆渊就扣住了他手腕。
“为什么帮我们?”他的拇指抵着对方脉搏,能摸到那点跳动里藏着的颤意。
韩磊喉结动了动,掀起草帽露出后颈——那里有道狰狞的刀疤,“皇军上个月烧了我家祠堂,我儿子……”他顿了顿,“我儿子在里头。”
陆渊松开手。
韩磊推开门,院里堆着半车晒干的艾草,一股混杂着血腥味与艾草香的气味直往鼻腔里钻,那味道浓烈得让人作呕。
赵强突然哼了一声,张涛膝盖一弯差点栽倒,陆渊赶紧托住伤员后背,掌心触到的布料凉得像冰。
“屋后头有间柴房。”韩磊扯了把艾草铺在地上,“我婆娘前儿个刚晒的,软和。”
周小刀和王刚几乎是同时散开的。
周小刀猫着腰绕到东墙根,手里握着的军刺在砖缝里划拉两下,确认没有伏兵;王刚则蹲在门槛边,把老套筒步枪往门框上一靠,那枪托上还刻着光绪年间的编号,随后掏出怀里的绊线——那是从日军尸体上解下来的细铁丝,此刻在暮色里泛着冷光。
“无线电有信号吗?”陆渊转向柳青。
她正蹲在柴房角落,把电台天线往房梁上勾,耳机贴在耳侧的样子像只警觉的猫。
“通了!”她突然抬头,眼尾沾着草屑,“苏州站说,往西北二十里有处废弃矿洞,能避开日军封锁线。”
“韩大哥,这附近有通山里的路吗?”陆渊转身时,后腰别着的毛瑟C96硌得生疼,他拔出枪时,手掌自然地卡在枪身散热孔处,这是常年用驳壳枪养成的防烫习惯。
韩磊正往灶膛里添柴,火星子噼啪溅在他手背上,“有!村北老槐树底下有条地道,能通到鹰嘴崖。”他抹了把脸,烟灰在脸上画出道黑印,“我爹当年躲土匪挖的,年头久了,得摸着走。”
夜色漫过屋檐时,陆渊摸了摸赵强的额头,烫得惊人。
“得赶紧走。”他扯了扯张涛的衣角,“你背赵强,我扶着。”张涛的后背早已被血浸透,此刻又沁出层冷汗,“陆队,我能行。”他咬着牙站起来,赵强的头无力地垂在他肩头,像株被暴雨打蔫的稻子。
地道口的老槐树被雷劈过,树洞里塞着块磨盘。
韩磊搬开磨盘时,底下冒出股腐叶的潮气,还夹杂着一股刺鼻的尿骚味,混着青石板缝里的苔藓腥气,熏得人太阳穴直跳。
周小刀打亮手电筒,光束扫过地道四壁——青石板缝里结着蛛网,台阶上长着绿苔,踩上去滑溜溜的。
周小刀摸到岩壁上的刻痕,指腹传来凹凸不平的触感——是道教的镇煞符,当年挖洞人用香灰混着朱砂刻的。
“小心。”陆渊扶着张涛的胳膊,自己先跨了进去。
地道越走越窄,到后来只能弯腰前行,陆渊佝着背往前挪,钢盔蹭着洞顶哗啦啦往下掉土渣,后脖梗子凉飕飕贴着湿岩壁。
手电筒的光在岩壁上晃,照出些模糊的刻痕,像是当年挖洞人留下的记号。
柳青的电台撞在石壁上,发出“咚”的闷响,她赶紧捂住,抬头时正撞着陆渊的目光——他指了指耳朵。
所有人都停下了。前方传来脚步声。
“皮靴。”王刚的声音像片落在水面的叶子,“三、四个?”陆渊数着那“咔嗒”声,心跳突然快了半拍。
他摸出腰间的匕首,反手递给周小刀,又指了指左侧的凹洞——那是地道坍塌后留下的空隙,刚好能藏人。
同时,他在黑暗里对着王刚比划了个“包饺子”的手势,这是他们侦察连在罗店战役时自创的暗号。
张涛小心地把赵强塞进凹洞,自己背贴着岩壁站定。
柳青把电台塞进怀里,摸出颗手榴弹,保险栓在指尖转了半圈。
脚步声近了。
狭窄的地道严重限制了日军的行动,他们只能排成一列,小心翼翼地一个接一个缓慢前行,那打头的军曹鼻梁上有道疤,正是淞沪会战时被十九路军大刀队劈出来的新月形伤口,还不时伸手摸索着地道的墙壁。
日军靴跟敲击青石板的节奏,竟暗合着能剧《土蜘蛛》里的鼓点。
手电筒的光先照过来,陆渊眯起眼,看见两个日军的影子在岩壁上晃动。
带头的军曹正用日语骂骂咧咧,大概是抱怨这鬼地方太潮。
陆渊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,混着赵强微弱的呻吟,在地道里格外清晰。
“上!”
周小刀瞅准时机,借着地道的狭窄地形,迅速贴近军曹,匕首几乎是擦着军曹后颈刺进去的。
那日军连闷哼都没发出,直挺挺栽倒时撞响了铜质水壶,“当啷”声惊得另一个士兵转身,可狭窄的空间让他转身都困难。
王刚趁势用枪托砸向他太阳穴,那士兵闷哼一声倒下。
陆渊蹲下去翻军曹的口袋。
半块巧克力,半包烟,还有个油布包——展开是张地图,标着“鹰嘴崖火力点”的红圈格外刺眼。
他把地图塞进文件袋,又摸出颗手雷别在腰间。
众人深知接下来在狭窄且复杂的地道中行动必须保持绝对安静。
由于地道狭窄,行动时枪支晃动幅度大,子弹在枪身内晃动会产生明显的碰撞声;而且若水壶漏水,可能弄湿他们怀里关乎淞沪防线布防漏洞的重要文件,也可能在地道留下痕迹暴露行踪。
于是他们稍作调整,仔细整理装备,将子弹一颗颗妥善固定好,避免其相互碰撞;把水壶的盖子拧紧,并系在身上不会晃动的位置,还认真检查了伤员情况。
王刚的刺刀鞘不知何时松了,每走一步都发出细微的“咔嗒”声。
“走!”他扯了扯韩磊的衣角,“加快速度。”
众人在地道中继续摸索前行,地道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氛,每个人都不敢有丝毫懈怠。
随着地道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,大家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,赵强喉咙里痰鸣声越来越响,像架漏气的破风箱,他们知道,即将接近出口。
终于,经过一番艰难的跋涉,出地道时,天刚蒙蒙亮。
眼前是片齐腰高的野草地,远处能看见褪色的日章旗被山风掀起一角,露出背面墨渍写的“武运”二字,第二笔还没干透,像团暗红的血。
陆渊数了数,三个哨卡,两挺机枪,还有辆三轮摩托停在路口——油箱上有个模糊的标志,在风中微微晃动。
陆渊等人隐蔽在草丛中,紧张地观察着哨卡的情况。
陆渊眉头紧锁,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忧虑,他不自觉地轻轻摩挲着手中的枪柄。
其他人也都神情凝重,有人微微皱眉,有人手指轻轻敲击着地面。
韩磊突然扯下裤腰带,把几根枯草缠在铜扣上:“老总们眼毒,得让这些铁家伙认认祖宗。”
陆渊摸了摸草叶,糙得扎手,却真能盖住军装的土黄色。
“张涛,帮赵强编个草圈。”他转身时,看见柳青正对着电台摇头——没信号。
周小刀已经趴在地上开始编伪装网了,草屑沾在他脸上,倒像长了层络腮胡。
张涛编草圈时被锯齿草割破虎口,血珠渗进草茎,在暮色里像粒暗红的琥珀。
王刚把老套筒步枪往草堆里一埋,枪管立刻没了踪影。
陆渊解下绑腿,把草叶缠在上面,抬头时正看见山头上的日军动了——他们端着枪往这边走,皮靴踩断草茎的“咔嚓”声,像根细针在陆渊神经上跳。
“快!”他压低声音,手按在赵强后背上——伤员的体温还在烧,烫得他掌心发疼。
偏偏有只纺织娘在洞口叫得欢,清亮的鸣叫衬得众人心跳声愈发如擂鼓。
远处的脚步声越来越近,混着日军的大笑,像团越来越浓的乌云,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陆渊摸了摸腰间的手雷,又摸了摸怀里的文件袋。
草叶刺得他脸颊发痒,他却不敢动。
山风卷着草香吹过来,裹着日军的说话声,清晰得能听见他们枪栓拉动的轻响。